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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盟誓有淚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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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年後,有幸目睹那場災難的人們是如此描述阿桑的英姿的:

“南離大人站在那一群孩子身前,用老母雞護崽的架勢拼命將他們護住。老母雞護崽你們知道嗎?天上的老鷹要吃小雞時候,老母雞就會張開翅膀,將它們緊緊護在身後,除非老母雞死,否則決不肯放手。”

“阿桑大人呢?阿桑大人白衣素裙,更是站在南離大人前面。遠遠望過去,她神聖而美麗,就如同天上的神邸一樣,周遭泛著淡淡的白光。阿桑大人是受到昊天神眷顧之人,一場昊天九問,使得她的天賦神通得以覺醒。”

“蒼隼尖嘯,金雕高鳴,那群孩子哪裏見過這陣仗,在南離大人的護佑之下仍然瑟瑟發抖。這時候阿桑大人開口了,她只輕輕說了一句話,蒼隼和金雕就怕了。你們猜猜看,她說了什麽話?”

“是什麽?”

“她說,你們回去!不準傷害我的子民!蒼隼和金雕就聽懂了,他們盡管一向橫行霸道慣了,卻很是敬重畏懼阿桑大人,於是有些不甘心地在半空盤旋了幾圈,乖乖地飛走了。”

“這時候整個場中就剩下一只棕熊在逞兇。但是阿桑大人的左右護法——白虎大人和花豹大人緊緊盯住它。棕熊再厲害,面對著虎虎豹的夾擊,到底是害怕的。它見到勢頭不對,灰溜溜地逃走了。”

“最後,阿桑大人的左右護法白虎大人和花豹大人向著阿桑大人屈膝致意,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。整個稷下川也因此而得救。”

傳說隨著歲月和信仰的潤色,漸漸地荒誕不經,被塗抹上一層又一層的神秘色彩。昊天九問現場究竟發生了什麽,那些飛禽走獸是如何才退去的,只有阿桑自己心中最為清楚。但是哪怕是一向遲鈍的她,都不願再提及這件往事。

風雪交加之中,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顯然耗費了大量的心神。

在白虎和花豹的影子消失在風雪中再看不見以後,原先躲在隱蔽處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,驚魂未定的孩子們一頭撲進父母的懷抱中,接受柔聲細語的安慰。

祭司們和首領們從高臺上舉步走下,神色凝重地慰問著他們的子民。作為稷下川的大祭司,姜妧走在最前頭。面對著衣衫襤褸的子民們淒惶的眼神,她的心中不是不沈重的。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,或許她會選擇用幹脆利落的方式送阿桑去死,而非為了讓某些人心中不好過而做出昊天九問的排場。可是已經遲了。

比子民們淒惶的眼神更加難以面對的,是姜妧接下來的處境。她知道,昊天九問執行至此,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。一場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失敗,必須有足夠份量的人站出來承擔責任。她當然希望那個承擔責任的人是她的敵人,又或者雖然是自己人、卻可以輕易舍棄的那種。只是,她能輕易如願嗎?

姜妧有些心虛地在廢墟旁亂走著,看著那染紅了雪地的鮮血,斷壁殘桓下的零落屍體,突然之間,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:這一切真的不是她造成了嗎?

猛然之間,一個人影撲了上來,揪住她就打。姜妧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眼冒金星,嘴角也綻開火花。眾祭司急忙將人制住,姜妧定睛看時,卻見是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婦,在她的身後,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仰面躺在地上,眼睛睜得大大,腦後卻有一團凝固的血漿。顯然這孩子是祭壇坍塌之時滾落的石塊擊中而死。

“都是你!都是你不好,昊天神才降下這等神罰!”那瘋婦歇斯底裏地大叫道,整個身體被人制住,猶自亂踢騰著雙腿,“你還我女兒!你還我女兒!”

姜妧起初還想擺出大祭司的威嚴來,勉強道:“都是神的旨意。你女兒命數不好,昊天神提前收了她去,但願……

一句話未說完,冷不防那瘋婦一口唾液吐來,正中姜妧臉上。

姜妧大怒,指著那瘋婦道:“大膽潑婦,你膽敢侮辱神的信使……”然而一句話尚未說完,卻猛地發現不對。回頭四顧時候,見隨行的眾祭司、眾首領都距離她起碼有十數步遠,而在五步之內,一群因為失去了至親而憤怒的人們慢慢地直起身來,望著她的目光裏竟然充滿了仇恨。

“昊天神是偉大的!她降下神罰,就是為了讓我們看清楚誰是正義的,誰是邪惡的!”為首的一名老者顫巍巍地說道,“大祭司已經被邪魔附體了。快隨我上前,為大祭司驅除邪魔!”

隨著他的話音落地,數十人個沖了上去,向著姜妧拳打腳踢。可憐姜妧空有大祭司的身份,然而在一群暴民面前卻絲毫無用武之地,只得縮成一團拼命護住腦袋,那華麗之至的祭袍,如今破爛得連她雪白的肌膚都遮不住,徹底成了一個笑話。

“住手!住手!”姜姬見打得差不多了,主動站出來收拾殘局,“此事祭宮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。現在你們更應該做的,是去救治傷者,安葬死者。願昊天神與你們同在。”

她不過簡單的幾句話,那奇異的、眼看就要演變成一群□□的騷動突然間平息下來。所有的子民們重新變回虔誠的信徒、盲目而無私獻祭的迷失羔羊,順從地接受著姜姬的指引。一切重新變得有序起來。

整個沖突的時間並不算很長,夏望一直冷眼旁觀,此時終於忍不住問道:“姜姬,你——”

“有事?”姜姬手中正抱著一個尋不到父母的三歲大的孩子,聞言忙轉過身來,單從態度方面講,確實無可挑剔。

但是夏望卻沒有和她客氣的意思。她見四周並無外人,開門見山,直入主題:“姜姬,你跟我說句實話,今日之變,是不是你策劃的?”

姜姬面上閃過愕然之色。她慢慢地將懷裏那三歲大的孩子放到地上。“荷露,你帶她去找父母。”她大聲吩咐道。

她看著她的女兒荷露細聲細氣地將小女孩哄著帶走,然後轉過身來,臉上滿是冷笑:“我知道為何夏望大人會這麽說。是,姜妧先前拿荷露婚禮的事情威脅我,我是想過要對付她,也的確曾召集九寨主合議,有了對付她的辦法。但是倘若夏望大人因此而認為我同今日這場禍事有關的話,那就是大錯特錯了!是,也許我行事之間是不擇手段了些,六親不認了些,但是我也是有底線的,我的底線就是稷下川!今日的禍事一出,最慘的不是她姜妧,而是稷下川的百姓,難道夏望大人覺得我竟會為了一己之私做出這種事情嗎?”

夏望目光閃動,仍有些懷疑地問道:“既然如此,以你的能耐,想來已經預見到了禍事,為何不盡力阻止?”

姜姬的眼睛似有晶瑩在閃動。她因一只眼睛被毀而面目猙獰,但是從另外一側來看,她依然是個難得的美人。如今這個美人面上顯出一種傷心欲絕的光:“為什麽以我的能耐,就一定能夠預見禍事?難道我是神嗎?倘若我真的能夠預見所有禍事,又怎麽會在十幾年前,誤信了那個男人,弄出那麽大的笑話來,甚至還丟了一只眼睛?”

姜姬平日裏說話,沈穩大方,但是這段話卻是用近乎嘶吼般的語氣說出來的,如同受傷的野獸在瀕死之時的哀嚎,以夏望之見多識廣,也不由得為之動容。

夏望正沈吟時,那幾個寨子的首領早就圍了過來:“夏望大人,請不要懷疑姜姬大人的忠誠。她說的是真話。”

“是啊,我們是想出了對付大祭司的法子,就是先下手為強,搜集她的罪狀,彈劾她。我們再喪心病狂,也不會想著拿昊天九問開玩笑!”

“雖說寨子的所有財物都該歸公家所有,可是這幾百年來,又有哪個首領沒從中拿過好處?大祭司這般逼迫,著實欺人太甚。如今昊天神降下神罰,生靈塗炭,她很應該出來承擔罪責。又何必攀扯別人?”

“這些年來姜姬大人對稷下川的功勞,咱們哪個人沒看在眼睛裏。夏望大人啊,雖然姜姬大人素有睿智之名,但若你以她未能預見到今日這場禍事來懷疑她,也實在太令人心冷了!”

諸位首領七嘴八舌道。禍事初起之時,他們便因為該歸罪於何方起過一場爭執,如今走下高臺來撫恤難民,剛剛起了個頭,便又開始為此事爭吵不休,棄信賴、尊敬他們的子民於不顧。在爭吵之中,方向漸漸向著不利於姜妧的方向一再傾斜。

姜妧平日裏囂張慣了,做事難免有不妥之處,如今便如同遭到了孽力回饋一般,頓覺辯無可辯,急得眼淚長流。而此時此刻,她鄙視冷落卻又不得不時常倚重的少祭司若蒼卻不在她身邊,作為稷下川最好的醫生,若蒼是現場最忙碌的那個。他被人呼來喚去,四處奔走,只為了救治那些一息尚存的傷者。

忙碌的人自然不止若蒼一個。

阿桑打發走了難纏的飛禽猛獸,呼吸平覆之後,就慢慢地向著高臺的方向走去。

她經行之處,和親人們劫後重生的人們都會恭恭敬敬地側身低頭,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,他們受了她的恩德,便以這種方式向她致意。

“阿桑……阿桑大人!”還有人向她彎腰行禮。

一路之上再也沒有人像從前那樣,一臉嘲諷地叫她傻子,用石子在背後砸她,欺負她,這樣大的轉變,本來應該令阿桑欣喜若狂才對。

但是她卻渾然未覺,她有更重要的事情。她的眼睛穿過茫茫的風雪,望向遠方。那裏,從高臺之上剛剛走下了一群人,他們正向著廢墟的方向走來,而那群人當中,有她的母親。

她冒了這麽大的風險,甚至不惜拼上了自己的性命,就是為了能有資格站在母親面前,向她說出一些話。想到這個夢想即將變成現實,她就忍不住熱血沸騰。

猛然之間,她感到有人悄悄地靠近,緊接著身形一晃,腳下一滑,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裏。

“南離。”她長出了口氣說道,有些歡喜,卻又有些失望。

“你東張西望,一臉緊張,到底在找誰?”南離語調歡快地說道,他抱著阿桑就如同抱著一樣失而覆得的珍寶一般,“不準說不是我。否則,我會難過。”

“好吧,那我……”阿桑無奈地屈服了,她本來想說“那我什麽都不說”,但是她的嘴被對方不顧一切地堵住了。

那是一個漫長而纏綿的熱吻,漫長到阿桑曾經以為會是地老天荒。當她終於受不了用力推開南離的時候,喘得如同就要斷了氣似的。南離亦是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。在喘息之中他們尚不忘記對望。平心而論,那個姿態不能算是很美,但是在一對熱戀的男女眼睛裏,對方的每一個眼風都是那麽的風情萬種,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極具情意。

風雪呼嘯而過,他們卻已經忘卻了嚴寒。在這一刻她衣衫襤褸,他灰頭土臉,然而他們都覺得對方美麗得如同緋色夢境最深處難以描畫的極致。他們情意綿綿地對望,眼睛裏如同盛開著星光。

“從此以後,我們永遠在一起,再也不分開了,好不好?”鬼使神差地,南離開口說道,他的聲音比平日裏略有些沙啞低澀,但是卻平添了一股勾魂攝魄的味道。

“就我們兩個人,我和你,不能有別人。”還未等阿桑回過神來,南離趕緊補充了一句。他的臉紅艷艷的,如同四月裏盛開的桃花,又仿佛夕陽西下時綻放的煙霞。

那一瞬間阿桑有些猶豫。她或許是想弄明白南離言語裏的意思,又或許是顧念著什麽人。但是她立即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。南離的眼眸裏仍然盛滿了期待,那份期待盛得是那麽滿,宛如圓滿到了極致的月亮,隨時都有可能由盈轉虧,變成令人心碎的落寞。

“好。”她匆匆說道。

有雪花落到阿桑的手背之上,那雪花本該是冰冷的,然而她莫名覺得那竟是滾燙的。滾燙的雪花灼傷了她的手背,一如紛亂思緒裏偶爾閃過的有關季秀的破碎片段。她有些困惑地擡起手背想去尋找,除了一點極微小的水滴外,卻什麽都尋不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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